作者：李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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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4岁的父亲，命运曲折而坎坷，时光如白驹过隙，稍纵即逝，转眼间，父亲已经在轮椅上度过了整整51年，穿过时光的隧道，仿佛回到了那不堪回想却又夹杂着我美好回忆的往事……
那是年9月，共和国刚满15岁，生机勃勃、百废待兴。父亲不满17岁，身材魁梧，身高一米八，充满了蓬勃的朝气，阳光帅气。为了响应祖国的号召，父亲参军入伍，去了陌生而遥远的祖国边陲——西藏措那县边防站，和印度交界，新兵训练三个月结束后，下到连队，站岗执勤巡逻、伐木料、炸石头、扩建营房、“文革”支左、开荒种地，早请示，晚汇报，雷打不动“天天练”，一个小时学习毛泽东思想，一个小时学习军事技术。时间过得飞快，年8月，由于巴基斯坦和印度在克什米尔地区发生军事冲突，导致中国和印度发生了严重的军事对峙。随后，父亲所在的边防团接到上级命令，部队进入一级战备，立即召开了全团誓师动员大会，随后，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干部战士都写下了遗书，出于保密遗书暂时不能寄给家人，当时父亲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。
父亲回忆，当时边防团的编制是一个团，但实际只有一个营的人员和装备，力量薄弱。由于事发突然，陕西十一师火速支援，由于路途遥远，加之气候条件和路况差、运输能力非常有限，为了不让印军识破，只能伪装和佯动。具体的做法就是，白天部队到边界线，晚上后撤十公里，第二天又回到边界线，晚上再后撤十公里，并多点火堆，多做炉灶，迷惑敌人，如此反复，持续了将近一月，直到支援部队到达。边防团休整后撤，父亲所在的重机枪班占据上势有利地形继续留守，五百米之外对方的印军活动历历在目、尽收眼底，最后，迫于我方的压力，结束了这场军事对峙。三月后，父亲回到了边防团，由于积极英勇，表现突出，父亲被授予连嘉奖。
年，由于在印度流亡的反动头目达赖喇嘛的骚扰和捣乱，西藏边防地区发生了小规模的武装袭击，父亲参加了平叛，用热血和生命捍卫了祖国的平安。
同年6月，服役五年的父亲光荣退伍了，经别人介绍，和19岁的母亲喜结连理。父亲在村里当了一年生产队的队长之后，被分配到了甘肃省兰州市铁路局参加工作。天有不测风云，人有旦夕祸福。在一次出差任务中，24岁的父亲被火车碾掉了右脚的三个脚趾头和擦掉了左大腿的皮肤，医院进行治疗，对于现在而言，这是个小事故，但由于当时医疗条件和技术手段的落后，进而引起了畸形患足感染，医院的顶级专家前来会诊，并把所有的病号全部转移，此时，父亲的双腿已经严重感染坏死，专家大夫的一致意见是截肢，先截去了双脚，而此时的父亲已经深度昏迷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。然而，治疗进行的并不顺利，留下的腿部组织又接连坏死，只能再次截肢，就这样的手术，一共进行了十九次……
等醒来时，一个多月已经过去了，虽然双腿全部截掉，但神经感觉尚在，父亲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腿，还以为自己一切正常，就起身下床，结果就是掉在了地下，这才发现自己没了双腿，惨叫一声就后昏了过去。再次醒来，巨大的疼痛折磨着父亲，而父亲也没有了活着的欲望，想以绝食了却生命。单位领导、同事们天天来轮换着看望父亲，并苦口婆心的做思想工作，逐渐的重新点燃了父亲的人生希望。
在治疗过程中，为了止痛，医生就打了很多的杜冷丁和吗啡药剂，使父亲产生了严重的药物依赖，只好慢慢减量，却无可避免的延长了疼痛的时间。由于手术很多的空气进入了父亲的身体，为了排气，又在胳膊、肚子上切了十刀5—15公分长的刀口，医院血库的血浆用完了，父亲的单位组织了两卡车的人给父亲化验输血，单位派了四名职工分两班倒照顾起居，一名干部专门照顾饮食。后来大夫对父亲说：“你能活下来都是医学奇迹。”就这样，医院里住了两年，后来母亲带着不到百天的大姐从老家上来，专门照顾父亲，又随父亲在单位住了一年疗伤。前后治疗费用就花了十二万元，那时的十二万可是天价。有一次，父亲缓缓的给我说：“我给你说一件我经历的事情，我们单位的工长，得了阑尾炎，动手术后伤口无法愈合引起大出血，兰州无法治愈，情况紧急，经领导特批，挂了一节车皮去了郑州，结果也是毫无办法。最后，求救电话打到了国务院，周总理亲自派直升飞机把人接到上海，终于治愈健康的出院了”。后来我当兵懂事了，父亲感慨的给我说：“没有咱们共产党，我就活不下来，是党给了我第二次生命，没有任何一个政党会这样重视一个普通工人的生命，你们一定要学好，做个有用的人，回报社会”。
当时父亲的工资是33元，经过长达三年的治疗和休养，父亲的病情趋于稳定，也不愿意再给国家增添麻烦，在父亲的要求下，单位给父亲办理了病退，派车和人员把父亲送回了庆阳老家。身体的磨难之后紧接着是生活的磨难。73年的农村，正常人都生活困难，何况是父亲。一般人居家十几天都感觉度日如年，而没有双腿的父亲却在土炕上躺了整整一年多，父亲的心情可想而知。每天除了吃饭，父亲只能靠着手臂的支撑来到地坑院窑洞（以前陕甘一带的农村居家建筑，把地面挖成深坑，再在墙面上打出窑洞，冬暖夏凉，几乎不用建材）的门槛跟前晒晒太阳，上厕所都成了天大的困难，除了头顶的蓝天，什么也看不到。一年后，单位给父亲送来了手摇三轮车，父亲才有了身体上的自由。年，二姐降生了，当时农村是集体农业社，社员都面临很多的困难，但好在人家的劳力多，得到的公分也多，还算凑活着过得去，而我家的劳力就是爷爷奶奶和母亲，分到的粮食很少，柴都不够烧，遇到下雨天，就只能吃冷馍。
一眼望不到头的艰难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，可生活还得继续。年，我来到了人世间，因为农村普遍有重男轻女的落后思想，我的到来给贫困的家里带来了一丝喜气，所以就东拼西凑的过了个满月。很快，新的困难又出现了，父亲不能劳动，这时候大姐、二姐和我除了吃饭淘气，完全不知父母的辛苦劳作，爷爷奶奶更是把我们视为累赘，天天给父母找事不停的咒骂，姐姐去吃饭，爷爷狠狠一巴掌打的姐姐大哭，父亲忍无可忍，一气之下，提出和爷爷奶奶分家另过，就这样，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就像一叶小舟，驶向了大海的深处，谁也不知道，前面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……。爷爷奶奶给了一个瓦缸和一个盆，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，父母拼尽所有的气力，在地坑院上面弄了两间茅草屋，窗户上没钱装玻璃，就用塑料纸和破布代替，天气不好时，大风吹跑了塑料纸，雨水全部倒灌了进来，棉被上能拧出水来。为了养活我们，妈妈不停的劳作，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，而父亲也没有闲着，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，给合作社缝麻包，缝一个能挣六个公分；公社农机厂里办了个草帽厂，草帽的那个小顶子需要手工盘圆缝制，一个六厘钱，父亲每天能缝四、五百个，手指头上磨的直流血，后来都起了老茧，可这样的“好事”也就是夏天的那两个月而已。
年，弟弟出生了，对于我们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而言非但不是喜事，而是雪上加霜。同时期，国家在南方农村经过试点“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”，取得了很大的成功，在北方农村也开始实行，把集体劳作模式做了重大调整，包产到户。当然，这个政策非常好，对于人口众多的家庭而言，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，“交够国家的，留够集体的，剩多剩少都是自己的”，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生产的积极性，生产热情空前高涨。然而，对于我家而言，却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困难。全家六口人，能干活的只有母亲一个人，在别人眼里，我们都是饿死的对象，根本活不下去。
活下去，努力活下去，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活下去，就成了父亲唯一的目标和希望，因为没有任何的依靠，母亲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，每天凌晨三点起床，担水、扫院、取柴、烧水、做饭，给父亲打洗脸水、刷牙水，父亲则给我们穿衣服，洗脸、照顾我们吃饭，完了母亲就去地里干活种庄稼，十二亩庄稼地呀，小麦、糜子、菜籽、胡麻、玉米、谷子、洋芋、黄豆，还有各种蔬菜，劳动量太大了，别人全家七八口人都忙不过来，而我家就母亲一个，夜以继日的拼命劳作。晚上，别人早已呼呼大睡，月亮又圆又亮，父亲给母亲作伴，母亲则启土、溜缝（把粪尿就黄土和均，堆成堆，用铁锹把粪铲上去，滚下来的大土块拍碎），一直到深夜了，父母才拖着疲惫的身体，回来休息，而我们早已进入了梦乡。每逢镇子上“六月会（农村每年农历六月物资交流大会，白天魔术杂技耍猴，晚上看电影和录像，热闹异常）”，父亲到街上“集车子（就是人们跟会时，把车子集中存放，父亲给看着，每次收费五分）”，为了挣点钱，父亲一整天不喝水不吃饭不上厕所，回家时父亲总是给我们带着麻糖、蒸鸡肉、水果等各种好吃的，而父亲只是静静的看着我们吃，自己却舍不得。
每年过年前，母亲忙里忙外，准备年饭，给我们每人做一套新衣裳，而父亲带我们上街办年货，磨豆腐，回家后，把洋芋擦成细条，泡在水里用手揉搓、静置，倒掉水后，剩下的就是洋芋淀粉，母亲再把淀粉做成粉条，干了后放些猪肉、白菜炒好，那个美呀，让我们非常的满足和幸福。家里虽然破旧，但此时此刻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。
我们姐弟四个都慢慢的长大了，上学、穿衣吃饭，花费越来越大了，而家里除了父亲病退的那点工资，再也没有任何经济来源，寅吃卯粮，捉襟见肘，这事让父亲陷入了极度的不安和苦恼。恰在此时，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着大地，人们的思想也逐渐活泛起来，县里提倡农民种植、养殖，靠勤劳致富。“家有百只兔，就是万元户”的口号很响亮，这给沉闷的父亲带来了一丝丝的阳光和希望。于是，父亲就和母亲商量，想养些兔子，起初母亲并不同意，但拗不过父亲的坚持，母亲最终同意了。在同村有一家养殖户哪里，花了元，买了三只兔子，开始了父亲的副业——养殖之路。
开始并不顺利，因为没有一点养殖技术和经验，父亲就从书上边学习边实践，过了一段时间，兔子下了六个崽，养到两个月大，每只60元卖掉了，有了收入，给了父亲极大的信心和勇气。养兔子的经济效益很好，兔子繁殖很快，南方客上门收兔毛，兔毛一斤价值60元左右，可用作高档纺织和服装，兔仔可卖钱，兔粪则是庄稼最好的肥料，让土壤肥沃，因此庄稼长的格外好。有效益就有动力，父亲越来越忙了，找人盖兔窝，扩大养殖规模，家里的生活也得到了明显的改善。而父亲的养殖技术也越来越好了，每天放学，我们吃完饭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架子车到处寻草，父亲则跟着我们，要找满满一车草，都是兔子的好饲料。最多养了只，兔子长势非常，每天上门购买兔子的人们络绎不绝。然而，搞养殖防疫是大事，母亲为了省防疫针钱，没给兔子打防疫针，结果来了疫情，兔子一晚上差点死完，有了这次教训父亲成了权威，养兔的事情母亲全听父亲的，而父亲也学会了给兔子打防疫针，成了远近闻名的养殖能手。当时在邻镇什社有个养殖科研所，澳大利亚和以色列的专家在这里工作，专门上门和父亲进行了养殖技术研讨和经验交流，庆阳市时任张市长专程前来看望和慰问了父亲，市妇联也专程看望了母亲。
随着我们结婚成人，经济情况逐渐好转，年，父亲结束了养殖生涯。年年底，父亲感觉不适，经诊断得了主动脉瘤，去兰州复查后需要手术，大夫让准备20万，父亲听说后心情非常沉重，晚上悄悄给我说：“儿呀，咱们不做手术了，回吧”，我就问：爸，咋了？父亲说：“要花这么多钱，划不来”，我连忙斩钉截铁的说：爸呀，最坏的结果就是下不了手术台，但是只要有希望，我们就要全力争取，就算下不了手术台，我们也不后悔！结果让我们倍感欣慰，手术非常成功，父亲身上搭了两个支架，已经完全康复。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，我家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了。
我的父亲，普通而平凡，坚持而勇敢，面对生活和命运的各种磨难，总是有着军人的坚毅和刚强，在困难面前笑着活下去，让残疾的身体迸发出了坚强的力量，就如同那怒放的生命。如今，父亲一天天变老，但身体还算健康矍铄，我们将好好陪伴着他，让父亲开心的过好每一天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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